随笔


乱写的
看着玩儿吧

史精忠从来没有过“父亲相较于两个弟弟而言并没有那么疼自己”的想法。哪怕他总是因为小空在学校的恶劣行径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暂时收拾服帖那个杠精弟弟,银燕的功课又得等他辅导。史艳文朝九晚五,硬生生被折腾成朝五晚九。有几次楼上卖豆浆的阿姨刚刚出摊,史艳文和他那辆黑色商务车跑得只剩车屁股后头的一撮。

但他们快一个月没有说过话了。史精忠戴着耳机写英语,一道问方位的阅读题用了三首歌的时间。今晚史艳文应该是开会,因为银燕在隔壁练拳打沙包砰砰响,小空则是干脆夜不归宿,毕竟快十点了,从学校附近的网吧直通他们家住宅区的巴士九点半停,史艳文给他的钱全都在学校一卡通里。

听说小空交了一个学坏的新朋友。史精忠不自觉担心,他还能学得更坏吗?银燕好像也谈恋爱了,应该是上次和他一起走的白头发女生。

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最后一次和史艳文面对面谈话已经是上个月的月假,他给对着电脑专心致志的父亲倒了杯浓茶。刚要走开,父亲却朝他挥手,他凑过去,史艳文揉了一下他的头,笑着:“精忠总是让人放心。”

他不知道怎么去回应这份信任,因为他也想让史艳文担心,被他牵挂,甚至窜出一丝想要和小空一样的念头。史精忠立马感到愧疚,因为他知道,自己开始有这个想法了。

史精忠一边慢吞吞喝汤,学校食堂有几个隔间,他刚要收拾餐盘,史存孝顺拐着从其中一个隔间走出来,身后跟着那个白色头发的女孩子。史精忠一眼就认出她,是同学苍越孤鸣上学期有好感的学妹。裙子会不会太短?他担心不到重点,但是银燕好像没有不开心,那由他去吧。

“事实上…我已经有心仪的人了。”苍越孤鸣坐在他前面,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她。”
“…换人了?”史精忠十分吃惊,似乎也正因为太吃惊了,苍越孤鸣更加不好意思,还带了些辩解的语气:“我一直喜欢他……最近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心情。”
“是陪伴你很久的人吧。”史精忠了然,他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名字,速度太快,他没抓住。
“嗯……”苍越孤鸣环顾一下四周,把声音压低,“其实我跟他…有血缘关系。”

史精忠抓住那个稍纵即逝的名字,摊开掌心一看,赫然史艳文三个大字,灼得他发疼。苍越孤鸣以为自己吓到他,万分懊悔:“对不起,我…”
“不,这样挺好的。”他回过神,真心地朝对方笑,“真的。”
轮到苍越孤鸣吃惊于他的接受程度,以至于卡壳了一会儿,才掉出来几个字:“…你是不是不太舒服?”“恰恰相反。”史精忠示意他转身,“上课铃打过了。”

但是他没记错的话,跟苍越孤鸣住在一起的只有他的两个叔叔?史精忠想到竞日孤鸣,感叹一声生得真好。至于千雪孤鸣,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站在他们家那辆横竖看着都十分霸道的路虎前低着头,车窗半降,里面露一双笑眯眯的眼,是竞日孤鸣。他刚和苍越孤鸣一起走出校门,告别之后那辆车后座开了一条缝,苍越孤鸣娴熟地进去,留半个车门给在外面站着的千雪孤鸣,后者却自觉地帮他把车门关上了。

是被训了。史精忠了然,不过别人的家务事他没想太多,现在回忆起来有点艰难。他就这样发呆一节课,教国文的女老师视力不太好,他又坐得靠后,眼睛呆愣愣地钉住黑板,老师乍一看他十分认真,一向又对他放心,没有让他起来回答问题。

天黑得早,五点半晚霞一路向西滚烧,史精忠脑子里空空的,却一副想东西的样子。史存孝看到他,挥了挥手,也没敢叫。正当他犹豫要不要上前,雨音霜不知道从哪儿拍一下他的肩:“走啦!”他又要顺拐,喘了几口大气,史精忠早就不见了。

他搭班车回家,包里装着薄薄一本数学作业和几张草稿纸,就这么点东西,莫名硌得他肩膀疼。史精忠回到家,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精准地下米放水打开开关,沿直线走回房间。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打开的作业本前,草稿纸四平八稳摆在中央,上头他的字迹飘逸地写了史艳文三个字。

他头一回感到害怕,那张草稿纸像二维的洪水猛兽,叫他胆战心惊。仓惶地把那几个字涂了几笔,手忙脚乱地翻出打火机,史精忠太心急,烫了一下手指,本能地把打火机和那团草稿丢开,狼狈地倒在床上。

糟。他两只手盖住眼睛,就像要盖住心底泥土里顶着石头的新芽。可白炽灯的光热辣辣地浇下来,渗进他指缝里,汇成一束,打得他无所遁形。大门忽然喀一声响,皮鞋停在玄关,接着换成拖鞋移动。没在他门前停留,史艳文径直走向隔壁史存孝的房间,两人开始讨论数学题。声音不大不小,史精忠刚好听出他语调里的疲倦。

今天问题不多,他听到父亲从隔壁出来,连忙打开门:“父亲,我……”

他没想到史艳文也正打算找他,一开门,鼻子撞上对方下颔,两人双双疼得抽气。还是史艳文先笑了:“…精忠,这么急,是什么事?”他揉着鼻子抬头,他的父亲笑意盈盈,关心丝毫不减,史精忠有点不敢直视他,移开眼又觉得突兀,于是又硬着头皮看向史艳文。他难得窘迫,有经验的史艳文开玩笑逗他:“有喜欢的人了?”

史艳文以为他会急忙摆手,结果最听话的这个大儿子沉默一会儿,犹豫地点了头。他小心观察点头之后父亲的反应,后者也沉默一会儿,有点严肃:“真的?”“真的。”史精忠发现自己说话没过脑子,但说完之后如释重负。
“同级?”史艳文开始深刻地思考自己对大儿子是否管得太宽,但又不愿意伤到他,于是语气也小心起来。

“不……事实上…他比我大不止一轮。”史精忠直视他的脸,“吓到了吗?”
“吓到了。”史艳文诚恳承认,“这个年龄已经可以当你母亲了。”
“您想做什么?”他皱眉,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开始变得敏感,史艳文笑着摇头:“我是客观地说明你们年龄的差距,精忠。”他脾气依旧很好,“虽然你母亲现在不在这儿照顾你们,但我跟她的希望都是一样的。”“所以呢?”
“所以我想提一些建议,好吗?”史艳文拉过他的手,他手背微微绷紧,坐在史艳文身边。

“你才刚成年,有情感萌芽是好事,我不会一概遏止。但年轻也是冲动的近义词,你说对吗?”史精忠贴近他,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氛裹住鼻尖,他有些头晕目眩。史艳文自顾自地说,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低头看着交握的手。
“她一定是位优雅且富有魅力的女性吧,能让你不顾年龄差距。”史艳文伸手揽住他的肩,史精忠一言不发,前者皱眉,自己不够委婉吗?
“精忠?怎么了?”
“您有一个地方说错了。”史精忠说完这句话之后起身走回房间,史艳文想叫住他,又暗自疑惑是什么地方说错了。不是优雅的人?或是没有魅力?那精忠是怎样被她吸引的?他越想越担心,难道是外貌?

错的地方不是优雅,也不是魅力,是女性。史精忠把书摊在自己脸上,他刚才所有的举动都只是试探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史艳文,结果像一刀划破窗纸,外面的景色一下子全涌进来,他却发现自己追寻已久的那片桃源从他降临在这世间开始,就已经笼罩在他周围。

他真的喜欢史艳文。毋庸置疑。

一个高三生和一个喜欢自己父亲的高三生,两者的早晨没有任何区别。史精忠从前者跳到后者,还是一样要早读前到。他昨晚没睡好,长期的良好作息没给他养成设闹钟的习惯,所以当他睁开眼看到窗外一片光亮的时候,史精忠知道第一节课大概已经过了一半。
这也是史仗义起床的时间。绿毛白毛同时打开房间门,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地:“你!”

“…你起得好迟。”二弟先补充了,他慢悠悠:“你是每天都这么迟。”
“这算早的,史精忠。”史仗义进了洗手间,隔空喊话,“而对你来说会不会太迟了?”
“是啊。”史精忠在桌上的蒸笼里挑挑拣拣,发现史存孝错拿了他香菇馅的包子,“你有什么看法发表吗?”
“你最近是不是要学坏?”史仗义声音突然高涨,“不然从今天开始?还是明天?你不怕史艳文拿对付我那套对付你吗?”

“……”史精忠想了想,“那再好不过了。”

他果真被找去谈话,站在办公桌前,默苍离低头读书,史精忠偷偷瞟一眼,是《麦克白》。
“没让你看,让你认错。”默苍离察觉他看,啪一声把书合上,“你最近怎么回事?”
“最近?”史精忠挑字眼,“只有今天……”
“我例行公事问。那今早是什么原因,这个总可以解释吧。”他终于分一点注意力到史精忠身上。
“昨晚没休息好……自罚打扫卫生一周,您看这样行吗?”史精忠十分自觉,“下周开始?这周快结束了。”
“我这个月都罚给上官鸿信了。”默苍离手指点一下台历,“你想这么罚,估计得等到水平测试完。”
“这……”
“没关系,罚人点子不会缺。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个。”他上下审视史精忠,“你不笨,为什么会忘记按时作息的重要性?”
“……一些原因。”史精忠用幌子代替,默苍离便不追问,指着门口让他出去:“记得每天睡够八小时。”
史精忠乖乖点头,出门的时候刚好撞到要进来的上官鸿信,后者饶有兴趣:“没上第一节啊?”
“我不上也会。”他揉揉额头走掉,上官鸿信看他背影,摇摇头。

下午史存孝找到他们班。“大哥,父亲问你是怎么了,他还说下午来接你。”“来接我?”史精忠咯噔一声,“还说了别的吗?”
“没了,他给了我和二哥一人一百,让我们自己解决晚饭。”史存孝皱眉捏着一百块,红色的新钞闪闪发亮,“明明二十块钱就够了……”
“这话千万别让你二哥听见。”史精忠从善如流地帮他把一百块折好,放进他制服内袋,“你跟……嗯,跟雨音同学去商店街逛逛吧?”
“大哥!我不是……我跟她只是一个学习小组…”这招颇有成效,他三弟的脸顿时通红,史精忠了然,微笑:“是是,那你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写作业吧,有家咖啡厅二楼很安静,在第二个路口右拐。”
他一路把史存孝送到楼梯口,叮嘱:“千万别被你二哥骗了,他拿了钱都跑去游戏厅。”
“什么?!”史存孝眉毛立起,上课铃也随之欢快地从走廊的小音箱里蹦出来,史精忠知道他要没完了,赶紧推他一把,自己三步并两步走回教室。

史艳文来接他,他的心随着时钟接近五点,频率大肆加快。单独接他。小学时他工作还不太忙,经常一并将他们三兄弟接回去,回到家还有母亲准备热乎乎的饭菜,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政场风云动荡,史艳文要权在握,摇摇欲坠。母亲娘家没有设初中,他们随着父亲将母亲安置回去,便小心翼翼在大城市念书,衣服去时一套回时一套,总怕有私家侦探跟踪。
史仗义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学坏的。他留了一分面子,对外从不提自己的父亲是史艳文,路上也不跟哥哥弟弟打招呼。等史艳文终于闲下来好好看看他,却发现二儿子早就无药可救。大儿子和小儿子仍旧懂事,可史艳文对他们的愧疚并不比对史仗义少。他只能竭尽全力让孩子们至少处于他的视线范围。

史精忠对他的安排从来没有怨言,永远接受,永远顺从,所以他想讨回一点报酬。
他望向窗外,可以看见一半的校门。已经是水泄不通,家长伸长脖子盼着各家的小孩。他想到史艳文平日身居高位,在这里依然要做回普通家长,为了他等在人山人海中,或许被自行车勾到衣角,被急匆匆的青年踩过鞋面,被不甚小心的妇女撞到后背,还是要等他。

就为了他。史精忠垂下眼,心里一团乱麻。铃声刚响,他风一样刮出去,讲台上老师作业布到一半,留下整班的人面面相觑。
他快步走向校门口,心有灵犀,史艳文的车从侧门滑进来,摇下车窗:“精忠。好巧,我来接你。存孝和你说了吗?”

史精忠快速地点头,钻进副驾。车里放轻音乐,是有些小众的歌。他和史艳文又挨得很近了,这次没有那股稍稍公式化的男士香氛,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家里的柠檬洗涤剂。他转头看史艳文,后者穿一件白色长袖,黑色休闲裤和一双半旧的米色匡威。看不出四十来岁,史精忠低头看自己墨蓝西装制服和标准的学生皮鞋,觉得他们像一对很普通的……

“想吃什么?”史艳文发话,温和的声音在不大的车厢里撞,史精忠惊一下:“啊……都可以,按父亲心意来吧。”
刚好到红灯,他踩下离合,右手手指轻敲方向盘:“这样的话,我特意来接你是为了什么?”
史精忠看向他,对上他的眼神,是清澈纯亮的宠溺,不含杂质,教科书一样的父爱。史精忠心神不宁,没仔细想:“清淡一点…不…浓重……对不起,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说椰子盅。”史艳文看到信号灯突地跳绿,“我知道一家餐厅,我们去那儿吧。”
“远吗?”史精忠问,他打开导航,瞄一眼:“有一点点。”

真是太好了。史精忠想。他宁愿这段路程有十个小时长,从日落开到日出,他和史艳文两个人,车里还放着歌。

路上他一直侧头看向车窗,上面映出父亲认真开车的侧脸。夜色黑得迅速,霓虹灯断断续续扫过玻璃,车里没开灯,史艳文的容貌模模糊糊,刚好嵌进他心里那个缺口。他身上柠檬的味道朝这边扩散,越来越浓,像他伸手环抱自己,抱得很紧。车窗外树木倒退速度变慢,史精忠回过头,似乎表情有些怔。史艳文失笑,拍拍他的脸:“到了。”
“不是说有点远?”
“怕你饿着。”史艳文替他开了车门,牵过他的手,“像哪家的小少爷一样。”
史精忠没反驳,因为被史艳文牵着。

“你最近很安静。”乳白的椰子盅端到两人面前,史艳文一动不动地盯他:“是因为我干预你的事吗?”
“这样不好吗?”史精忠看着小碗里的红枣,是出锅后放的,漂在椰汤上。
“不好,太安静了。”史艳文拿出手机,“你的老师给我发了短信,让我多注意你的情况。精忠,是她在影响你吗?”
“谁?”史精忠执筷的手一顿,史艳文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艰涩地:“你抱有好感的那位……”

是,就是他在影响我。史精忠摇头:“不。不是。他很忙,我跟他很少见面。”
“那你是怎样被她吸引的?外貌?气质?”史艳文问,“不要只看皮囊,内涵也是很重要的。”
史精忠打量他:“他外貌不差,有气质,优雅而且有魅力,是个很关心我也很有内涵的人。”

完美无缺。史艳文沉默,良久拨一下弦:“你们互通心意了?”
史精忠苦笑:“他不知道我喜欢他。我挑明心意,他只会觉得荒唐,或者滑稽。”
看他面露哀色,史艳文又心软了:“毕竟你们有年龄差距……她一时接受不来也是正常的。”“我不会告白的。”史精忠专心对付汤里的西兰花,“还是说您希望呢?”

他当然不希望。史艳文是聪明人,那位女士年纪应当同自己不相上下,十之八九已经组建了家庭,精忠表明心意,对方也未必接受。若是真的折磨,不如不吐不快,斩草除根。他也相信这样的人不糊涂,精忠才这么大,两人抛下亲人私奔的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计。
他成竹在胸,“如果真的很难过的话,就向她说出来吧。她一定也会开导你的。”史艳文笑笑,“我相信如此优秀的女士。”
“您真的这么想?”史精忠眼中露出不小的吃惊,“我已经不小了,会独立思考了。”
“是。”史艳文大方承认,“她未必会接受吧,并且。”
不好说。史精忠抿唇,朝史艳文笑了一下:“那就听您的。”

隔天史精忠看见苍越孤鸣,他的祖王叔矮他一个头,脸颊手腕都雪白,眼睛看着向自己小步跑来的苍越孤鸣,笑着两手张开。苍越孤鸣几乎把他整个抱住了,就在众目睽睽,一朵粉色的苞刮到竞日孤鸣发间,然后他们接吻。柔嫩的花骨朵被苍越孤鸣取下来,放到自己制服胸前的口袋里。
史精忠定定地看,他感到有一些羡慕。羡慕苍越孤鸣敢说,羡慕竞日孤鸣接受,羡慕他们的坦然。

“真好。”他感叹一声,苍越孤鸣有些害羞:“……我没想过他会答应。”
史精忠觉得可取:“你怎么说?”
“我……下很大决心说了一通没有逻辑的话……”苍越孤鸣也实在记不起来,“然后我只听见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看来这个可取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史精忠叹一口气,他跟史艳文哪来的感情基础?苍越孤鸣拍拍他以示安慰,毕竟这副样子,十有八九是感情问题。史精忠从这边取经失败,有些丧气地趴在桌上。自习课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他连忙捂住口袋,生怕它再响,刚要摁掉,发现只是条短信。
是史艳文发来的,说自己要出差,希望他好好准备两周后的期中考试。史精忠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把它删了。

史仗义第二次和史精忠同时从房间里出来,史仗义挑眉:“twice,大哥,我开始有点佩服你了。”
“我只是没睡好。”史精忠不再跟他说第二句话,第一节是默苍离的课,这下又得去一趟他的茶会了。

他昨晚突然想起自己的那个打火机,是老式的拨齿轮点火,镀银的,史艳文带他短途旅行时他偷偷买来留做纪念的。他翻遍整个房间都不见它,还有自己当时没能烧掉的写有史艳文名字的纸。
史精忠心脏忽然一阵急跳,脑海中闪过出入自己房间的人。两个弟弟都进来过,父亲——他不知道。他的房间私人物品很少,除洗澡外基本不锁门,或许是银燕帮忙收拾了吧。史精忠安慰自己,毕竟他有时就会进来借书。

但他还是没敢问,他怕那个答案,还是等史艳文出差回来再说吧。史精忠又放空,回过神来还是一道问方位的阅读题,这次他用了四首歌的时间。
默苍离没让他去办公室,他去问,玩着手机的老师看都不看他一眼:“我管不了你,同样的劝告我不给第二遍。”史精忠一听就知道他生气,赖着再三保证之后,默苍离终于忍不住:“你烦不烦?”
“老师……”史精忠真诚地拖长音,默苍离指着门口,他才松了一口气走出去。

但是他最近上课总开小差是真的。他盯着打红色墨水勾的练习册,想到苍越孤鸣和竞日孤鸣了。回忆起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周围异样的眼神也寥寥无几,大家只把他们当一对普通的恋人。白长袖黑裤子的史艳文映在车窗和餐厅摆设镜的身影又跳出来,他牵着自己走向灯火通明的地方去,却允许自己将那点心思藏在宽大的制服底下。在孩子面前的父亲也永远谦和有礼,表里如一,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里父亲的好都能变质?

史精忠把自己从史艳文身边剖开,如果自己与他毫不相关,他绝对不会答应自己的告白。但他有长子这个身份,像一层内外带刺的盔甲,他用力靠近史艳文,结果是两边都会遍体鳞伤。

今晚史艳文不回来,史存孝反应过来,把留的灯关了,正要进房睡觉。史精忠叫住他:“银燕!”
“怎么了,大哥?”史存孝扶住门框,维持一个要进门的姿势。史精忠清清嗓子:“你有没有在我房间看到一个打火机?”
“有点旧的那个吗?”史存孝有印象,挠挠头,“好像有…可是……”
史精忠如释重负:“可以了,晚安。”“啊?哦,晚安。”史存孝想了想不太记得,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回他。

半夜,连史仗义都猫着回到房间睡着了,史精忠听见他咚一声栽到床上,没有动弹的声音。于是他轻轻下了床,连拖鞋都没敢穿,把门开一条缝挤出来——他要去史艳文房间找找。
他心跳得很快,切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有面小鼓在砰砰砰敲。生怕打开门里头坐着正在把玩那个打火机的史艳文,笑眯眯跟他打招呼。
事实证明不太科学的事情还是很少发生,房间空空荡荡,窗洒进来月光,像是知道有这么一位不速之客。他对史艳文的房间很陌生,里面一台台式电脑,一台惠普,一柜子的书和一张床,这些就是全部了。一张小沙发摆在阳台外头,窗边摆一叠报纸。这里没几个抽屉,史精忠留了个心眼翻找了一下,没发现打火机。
或许就真的是他多想。史精忠站了一会儿,才又轻轻回去。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早,在阳台盯了大约二十分钟的小区门口之后,史艳文的黑色商务车缓缓地驶进来。他下了车,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史精忠以为自己的手机会响,结果客厅里正在看电视的史存孝忽然:“喂?”
“哦……好,马上就下楼。”
史精忠右眼皮跳了一下,他走回房间:“是父亲吗?”
史存孝也刚要说话,点点头:“是,他说他在楼下,带我们去喝早茶……二哥,起床!”
史仗义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响,应该是连人带被子从床上摔下来的声音。他在里面嘟囔了一会儿,眯着眼睛打开门:“大清早叫魂呢?”
“父亲回来了。”史精忠说,“快收拾一下出门。”
史仗义顶着鸡窝头作干呕状,阴阳怪气地叨了一会儿史艳文之后还是乖乖地套了鞋。

史精忠照例在副驾坐好,史艳文沉默,直到开出小区才发话:“…听说精忠这次考得很好。”
史精忠应一声转头,发现他并没有在看自己,只是一味的说,更像自言自语。史仗义在后座打游戏,史存孝在听歌,两个人都戴着耳机,只有他和史艳文说话。
史艳文又一言不发,自始自终没看过他一眼。史精忠右眼皮又开始跳,他用手捂住,前者似乎下意识看他一眼,又撤开眼神转向路面。

压抑。史精忠觉得自己从来没那么讨厌过这个和史艳文只隔半臂的位置,到目的地时他解开安全带用了快两分钟,史艳文背着身在外面等他,史精忠想说些什么,又无助地扭开车把。

另外两人完全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异常,非常享受这家店的饮食和服务。史精忠提起筷子吃了半个虾饺,觉得浑身不舒服。“我去一趟洗手间。”他搁下筷子,史艳文还是没看他,小幅度地点头表示会意。

史精忠站在隔间,脑子里乒乒乓乓杀出一群念头,大浪淘沙剩下鸿门宴三个字。史艳文很不对劲,儿子考得好的奖励是以前从没给过的冷眼相待?他相信在教育方面史艳文不别具一格。
那他做错什么了?史精忠心像吊着石头,往无底深渊坠。他在水池前足足洗了四次脸,手搓得有些烫,才慢慢出去。

快接近隔间门口,他听见史存孝惊讶的声音:“大哥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史精忠一把推开门,史艳文的公文包敞着,史存孝手里拿着他的钱包,地上躺着一个半旧的银色打火机。

史艳文终于看向史精忠,后者脑袋一片混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脸对着大儿子,说话却吩咐二儿子:“仗义,带存孝先回家。我和精忠有事要谈。”

史仗义拉着史存孝就走,史存孝不明就里,小声询问:“一个打火机怎么了?”
“可能不只是打火机这么简单。”史仗义随口一猜,史精忠一惊,从头僵到脚底。

现在包厢里只剩他和史艳文。史艳文捡起打火机,用餐巾纸擦一遍,声音放轻:“精忠,现在,你或许能告诉我,你心仪的人的名字?还有那天,我说错的其中一个地方?”

史精忠久久不语,史艳文有耐心地等他,倏地,他冒一句:“我不会告白的,您记得我这么说过。”
“我记得。”
“他外貌不差,有气质,优雅而且有魅力,是个很关心我也很有内涵的人。”
“我记得。”史艳文直视他的眼睛,史精忠觉得自己往后退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前一步是天灾人祸。他不自觉往后踏步,触到的仍然是坚实的地面。史艳文的眼神和那晚一样清澈纯亮,他却看出来和自己一样的痛苦盘旋在史艳文眼底。

而这痛苦的来源是自己。
“我难过。”史精忠说,“您说过,真的难过就可以说出来,您那么相信自己,您会开导我吗?怎么开导?”
“…还是说,您觉得荒唐,抑或是滑稽呢?”

打开天窗这话简直再亮不过。史精忠止不住发抖,他相信史艳文的一切,包括史艳文的循规蹈矩和尺规方圆。皮鞋声音朝他移动,他绷紧脸颊,下一秒或许是一个耳光,一句寒彻心扉的刻薄,或是桌上的餐刀……他害怕,心头闪过无数个画面,没有一种结局皆大欢喜。
他度过漫长的七秒,等史艳文从餐桌那头走过来。史精忠想跑,不知哪里的烛火又微微地跳,让他舍不得。

他等到一个拥抱。
柠檬洗涤剂的味道,和那天他想的画面不谋而合。史艳文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错的地方不是优雅,也不是魅力,那么,我猜是女性,对吗?”
史精忠感觉自己变成金鱼,七秒钟前的恐惧和不安,还有手心的冷汗像被按了删除,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从别人口中听见正面评价是件开心的事。”史艳文将他抱紧,“我看到你的草稿纸。其实我没有出差,我撒了谎。躲在搭一班地铁可以直达的邻区。我连你第二次迟到都知道,也知道仗义的事。”
“…为什么?”
“你要知道,我在你眼里会认为这件事很荒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我希望你和别的孩子一样,无论哪个方面。”史艳文闭上眼睛,“你总是脱颖而出。这次也不例外……直到我看见你的同学。”
“苍越孤鸣?”
“他们很令人羡慕,很令我羡慕。那天我本打算只发给你的短信,硬是把两个弟弟也加进了收件人里面。仗义还回了短信问我是不是喝高了。”史精忠听到他笑,“我和你一样不合格,精忠。”
“我比任何人都糊涂。”

“……您是不是,太溺爱自己的孩子了?”史精忠伸手回去,也把他抱得很紧,“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或许不合适,但觉得荒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史艳文察觉他的手,“现在是早晨,而且你要谈的是未来。”
史精忠待在他怀里,史艳文很轻地问他:“现在要做什么?”

他想了想,仰起头碰一下史艳文的嘴唇,对方的长发垂下来,落进他胸前的衬衫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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